中国,诗人梁小斌丢了
2013年11月25日晚,拍摄于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图/姜晓明)2006年梁小斌在北京桃花诗会现场(刘不伟摄)原标题:中国,诗人梁小斌丢了作者:本刊卫毅 发自北京一 你可以去看我的一篇文章,叫《晨霜》。 59岁的诗人梁小斌坐在医院休息室的椅子上,轻轻地说, 现在的人都没看过晨霜,因为我们起得太晚了。 我去看望梁小斌的时候,他住进北医三院已经好些天了。由于脑梗压迫神经,他的眼睛光感已经降到5%,看人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思考和说话都让他倍感吃力。 你可以去看我写的一篇叫《晨霜》的文章,现在的人都没看过晨霜。 两分钟后,梁小斌又跟我说了一遍几乎同样的话。我看到梁小斌的夫人卓秀英在他身后摇头,发出轻微的叹息。 他的脑子现在不好使,记不住事情。 十多分钟后,梁小斌第三次向我推荐了《晨霜》。我看了《晨霜》。这是梁小斌出版于2001年的随笔集《地主研究》的第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说的是 文革 的时候,梁小斌计划在早上把校长抓起来,结果他们到校长家时,发现校长已经被其他的造反派抓走了。他得出的结论是: 坏人如同晨霜一样,稍微去迟一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章紧接着的两句是: 现在,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坏人,出现在一个晨霜凝重的早晨。谁能说,我今天又醒得很迟,出来得还很晚呢? 这是梁小斌随笔的特点,他能迅速捕捉生活中的细微之处,展开手术刀般的内省式思考。很多时候,你得看好几遍,才能琢磨出其中的意味,而这意味又是发散和不确定的。叶匡*的说法,这种写作考验读者的智商。而如此 阻滞 阅读快感的文字,在这个 一目十行 的浅阅读时代,读者并不是很多。 他每本书大概就卖个一万册吧。 叶匡*说。叶匡*当年是《地主研究》这本书的。这是叶匡*给梁小斌编的第二本书,第一本是《独自成俑》。 俑是兵马俑的俑,不是蜂蛹的蛹。 叶匡*特别强调了书名中的 俑 字, 独自成俑 也是梁小斌当时的一种心态, 俑 是陪葬者。 北师大教授张清华当年收到梁小斌送给他的《独自成俑》之后,引用了茨维塔耶娃对荷尔德林的评价来说明一个好的诗人与时代之间的复杂关系:荷尔德林与他的时代整整错过了18个世纪。 人们命名了一个时代和一个群体,却将一群诗人与时代的关系变得简单和浅表化了。朦胧诗和它的创造者们的命运,就是被这样一种关系轻巧地删改和简化了。 张清华写道。随着诗性的80年代过去,梁小斌也成了欧阳江河所说的 词语中的亡灵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和《雪白的墙》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多年,至今仍在各种场合被人诵读。这些诗还在流传,但梁小斌成为 词语中的亡灵 已经很久了,或者说,他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 晨霜 ,他还在那,但出现得太早,而晚起的人们已经没法看到他。梁小斌从80年代就开始写随笔,写到21世纪,已经写了上百万字。但这些写在几个软硬抄上的文字很长时间里只是在诗友之间传看。1999年,叶匡*到花城出版社出一本诗集。问他,你还知道有什么好书稿。叶匡*说,梁小斌的笔记写得特别好。看了之后,愿意把梁小斌这些被 错过 多年的笔记出版。但是这位随后离开了花城出版社,此事搁浅。叶匡*觉得可惜,自己再找出版社把梁小斌的随笔结集出版。这就有了《独自成俑》。这件事情让身处安徽合肥的叶匡*与出版结缘。同样是安徽出身的诗人简宁打算在北京做一个出版公司,把叶匡*拉到北京合作。简宁还拉了莫言、邹静之等人来做股东。这家出版公司推出了 华语新经典文库 ,前两本是莫言的书,第三本就是梁小斌的《地主研究》。 莫言对梁小斌的随笔评价很高。 叶匡*说。二 《地主研究》的书名是我给起的。 星期天的晚上,简宁站在北医三院一楼大门外,点燃了一根香烟,跟我说道。 我十几岁就认识梁小斌了。 1979年,16岁的简宁考入中国科技大学,专业是工程热物理。那个时代,条条大路通诗人。简宁是中科大诗社社长。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在1980年发表,他成了合肥最有名的诗人,每年都会被请到合肥最有名的大学中科大去开讲座。 科大团委会给他几百块钱,已经很不错了,当时一个人的月工资才几十块钱。 在80年代,写诗是能赚钱的,一行诗的稿费是五毛钱,发表一首诗能赚十几块钱,相当于半个月工资。 问题是,三十多年过去,诗歌的稿费才涨到一行几块钱,大多数刊物发表诗歌干脆就没有稿费。 叶匡*说。中科大有一批梁小斌诗歌的爱好者。 我的诗歌写作,早期都是受梁小斌的影响。 简宁跟梁小斌交流很多,关系密切,而且,梁小斌对简宁的影响超出诗歌。 我一个农村孩子,在上大学之前,对所谓的城市现代文明一无所知。我会遇到一些困难,这些困难大部分表现在精神方面。我自己走向文学的道路,其实跟当年的困难不无关系。一个人的尊严被现代性的生活压榨之后,他本能地会做出反应。梁小斌的文学主题会面对生活中真正的困难,这是他的作品的可贵之处。他是我的导师。 在简宁跟我说这句话的十分钟前,他站在住院部的过道里,给刚刚做完检查的梁小斌提出了很多建议。看上去,50岁的简宁才是59岁的梁小斌的 导师 。 我在体制内成长,对这个社会运行的环节和程序比他熟悉。 简宁现在的身份是空**治部创作室创作员,技术六级,相当于 正师级 。 我要谋生,我会学习谋生的技巧。梁小斌谋生的知识大概停留在20岁的水平。 梁小斌生病的消息传开之后,获得了 出人意料 的关注,许多人亲自到医院来看他,大量款项打入了专门给他募捐的账户。 我相信许多读者都曾经从梁小斌的诗歌中领受过温暖和安慰。这么多人真诚地关心梁小斌,不是没有来由的,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个困难的人。 简宁说。最早来医院送钱给梁小斌的是作家邹静之。 邹静之送了一万块钱。他知道小斌生活困难,也知道他的为人。 简宁说, 他跟梁小斌说,你的散文天下第一。这样的评价比一万块钱还让梁小斌高兴。 简宁的朋友棋哥给他发私信,要给梁小斌捐5000块钱。棋哥告诉简宁,他在很多场合朗诵过《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现在是来交版权费的。梁小斌平时跟简宁见面不多,一旦有重要事情,他们就会碰面。11月11日,梁小斌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之后,找了简宁,简宁给他找了北医三院一位熟悉的眼科大夫。当晚,去医院路上,简宁觉得应该提醒朋友们注意健康问题,发了条微博: 诗人梁小斌因脑梗塞被送北医三院急救,我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大家保重、戒酒。 梁小斌住进医院之后,卓秀英去缴费。这时,简宁发现卓秀英是全款缴费,就问,小斌没有医保吗?卓秀英说,没有。 小斌刚住院的时候,怕花钱,连CT都不肯做。 卓秀英说。简宁的微博迅速传播开去,大家开始了解梁小斌的情况,知道了他没有社保和医保。将近三十年前,梁小斌被合肥制药厂除名,从此没有了编制,也就没有了社保和医保。 1985年,工厂劳动科长亲自把除名决定送到我手里。我说:本来应该是我去拿的,麻烦你们送来了。自此,我的生活靠全国诗友们的赞助。 梁小斌之所以被除名,是因为他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文学创作上, 不能维持正常的上班 。在此之前,梁小斌获得了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诗歌创作奖。这个外省青年诗人从合肥来到北京领奖,走了红地毯,还得到了邓颖超的接见。当年,北京是朦胧诗的主场。北岛、顾城、芒克、多多、江河等朦胧诗代表人物都在北京。外省写朦胧诗出名的人,大家能迅速叫出名字的是厦门的舒婷、合肥的梁小斌。如今在安徽社科院工作的诗人祝凤鸣,跟梁小斌交往已经二十多年了。他认为,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梁小斌是 合肥的大脑 。 在我认识的当代文化人中,他有内心的庄严感,我从来没听过他讲一句脏话,这极其罕见。
我和他吃过很多次饭, 祝凤鸣说, 我从来没看过他越过盘子去夹菜,他永远只吃转到自己面前的那盘菜。他是一个优雅的人。
我认为,哪怕最质朴的人,也有着他们的优雅生活。收割时弯腰与伸展的自如,不紧不慢地挖土,把钉子巧妙地钉到窗户的横木上,粗糙的手在上面抚摸。 这是梁小斌一篇名叫《优雅》的随笔中的句子。祝凤鸣亲眼见过梁小斌写下了一百多万字随笔的9个笔记本。这些文字是梁小斌平时观察思考所得,希望先记录下来,等到某一天再变成诗歌。但是,一天天过去了,这些文字没有变成诗,而是作为随笔出版。凤凰新闻客户端 全球华人第一移动资讯平台2014年1月1日,4.2.0全新版本即将上线,敬请期待